2012年6月3日 星期日

台灣的地理學的主體性危機

論及地理學主體性這件事情,確實有一個全球的地理學科爭辯脈絡,但我們亦要同時注意世界各地的地理學有不同樣貌或形式的主體性危機。若要論及今天台灣的地理學的主體性危機究竟為何,那麼我想是地理教育與地理學在台灣被過度地揉雜一起。而這個現象在台灣有一個源遠流長的脈絡。


  對於地理學的主體性不明這件事情有一個源遠流長的爭辯脈絡。若依照Clarke (2011) 所言,我們甚至可以說,地理學的主體不明可說是天生缺陷,自十九世紀地理學誕生之初即是如此。這個爭辯在台灣的地理學界亦常出現,身為地理系學生的我們,常在課堂中聽見,亦在網路上看見相關論述,也可親臨台灣舉辦的中國地理學年會現場感受這般強烈的危機感。地理學主體不明對某些 (或說大多數) 地理學者而言就像久病纏身:這病無藥可醫,偶爾讓人感到痛苦,但還不至於嚴重奪命。不過我也要省思我用的這個病理譬喻的準確性,畢竟病入膏肓的地理學或許哪天就這麼突然告別人世也不一定。這麼說是嚴重了,但地理學在不同年代所延續的學科範式的改變,或許正好用來聲稱上一階段的死亡,下一階段的新生也不一定。

  地理學的主體性在地理學裡已是老調重彈。當我現在論及這個命題的時候,或許我正被人們算入那老調重彈的行列中。若這麼思考我接下來的論證及批判工作,那麼我想那是對我有所誤解。事實上,我在這裡仍是在談地理學的主體問題,但我試圖主張並要強調的是,這些地理學的論辯並非放諸四海皆然,也非全然能承襲全球爭辯脈絡,這種主體性爭辯有許多變形,因應各地脈絡而狀況不一。在我聲稱這樣的論點之後,問題來了,如果今天我們不能扁平化地、世界同一地討論地理學的主體問題,例如地理學消失啦地理學不見啦地理學死亡啦等,那麼我們今天又要如何理解在台灣脈絡的地理學主體性爭辯?在此,如果論及今天台灣的地理學的主體性危機究竟為何?那麼我的答案會是地理教育與地理學被過度揉雜一起,講白話且更精準一點,那就是台灣的地理學的發展,包括學術發表、系所建制、教授任職與課程結構等,與地理教育綁太緊。

  在論證命題並提出批判之前,我並無意將這個命題論證重心放在台灣大多數的地理系都在師範體系而導致這個無可避免的結果,我要聲明,這是過度簡單地理解這個命題,但我不否認這個基礎結構對這個現象的解釋。事實上,今天造就台灣的地理學發展與地理教育綁太緊這件事情,必須回到台灣一個長久以來難以翻轉的社會 (意識) 結構,這個結構深深地支配且強化了許多基礎學科與「出社會」就職的內在連結,那就是地理系畢業的學生去當地理老師,歷史系畢業的學生去當歷史老師,中文系畢業的學生去當國文老師等,諸如此類。把這個結構講得更清楚且更絕對一點,那就是念XX系畢業的學生必然是做與XX相關的工作。當這個作為基礎學科的XX又被台灣社會認定為冷門科系時,通常都被認為只能從事與XX相關的教職工作。這個 (意識) 結構是很好理解的,我想也是大多數地理系學生的日常經驗。以我為例,當許多人聽到我念地理系的時候,第一個被問到的問題通常是:「念地理將來要幹嘛?」接著就會補一句:「當老師?」

  台灣大多數的地理學系成立之初,目的即在於培育國內所需的地理師資。我們能想到的地理系學生能做什麼事情,也很直接地想到教職一途。如果你不是選擇當中學地理老師,那麼就是從事高等教育與研究工作,這個就職結構被想得很窄。而這個 (意識) 結構也使得許多地理系獲得耕耘地理教育這塊領域的正當性,因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今天各大地理系 (包括台大) 為何均有人在地理教育這塊土地上插旗宣稱領地,而且這個行為鮮少被質疑,似乎只要掛有「地理」二字的東西就能被理所當然地收納到地理學界裡頭。

  地理教育在台灣的地理學界有難以撼動的地位,畢竟地理作為一門基礎社會學科,是台灣公民從小到大都曾面對的國民教育的一環。它在台灣的市場潛力,毫無庸置疑的是兩千三百萬人口,我們都曾在生命中經歷了它。雖然「毫無置疑」這四個字需要被界定和討論,但那不是我的重點,我只是以此試圖說明,地理教育能在台灣地理學界紮根進而形成緊綁的這個結構基本上是建立在國民教育基礎社會學科的基礎上。然而,這個結構本身存在「地理」教育與「地理」學中「地理」二字無法互通替換的矛盾張力。這個張力自台灣大多數地理系成立之初即以培育國內所需師資為目標時即已存在,只是這個張力因台灣的地理學的學術發展歷程而日漸增強。或許會有人說 (而且我同意) ,在某個時期,地理教育的「地理」能與地理學的「地理」是曾經互通的,但我要強調的是,顯然的,現在無法。

  平心而論,地理教育能否被算入地理學根本是需要被打上問號 (事實上,除了問號,我更想為今天視地理教育被收納進地理學為理所當然這件事情打上驚嘆號) ,或許我應該更直接了當地說,地理教育根本不該被放在地理學界,或說「地理系」中。因為這地理學和地理教育這兩件事情關注的重點完全不一樣,一個在乎的是如何生產地理知識,是講研究的,講「科研」的;另一個是討論如何在教育者及受教者的關係中傳授地理知識,是講教育的,講「科普」的。

  我們已經知道,地理教育存在台灣的地理學中是件弔詭的事情,而時至今日,在許多地理學術會議場合或高等教育情境中,我們似乎能感受到地理教育越來越是台灣的地理學中相當吃重、倚靠的次領域,與其說它領土擴張,倒不如說它的重要性是不斷被聲稱的。若極端點說,在某個程度上,它甚至有支配學界的態勢。我傾向將這種現象理解為台灣內部某些地理知識的討論與生產已難有更寬廣的學術市場,而這種知識生產與市場廣大的地理教育在知識傳授上有相當程度的重疊,再加上地理教育是台灣地理學界用來固守學術領土最便宜、最廉價也最不被質疑、耗費力氣最小的說詞。更重要的是,這個說詞在台灣是有市場的,至少還有一大票地理教師和台灣公民買這筆帳。葉高華 (2008) 曾描繪地理是被其他梭修賽斯領域所支配的「部落」領域。在這種艱難的局勢中,地理若要保有一席之地,則必須不斷畫界來區分誰是地理而誰不是地理 (例如我們很常聽到的:「你這份研究的地理在哪裡?」這個質問通常難有正確答案,在大多數情況下,這個質問只是個鞏固疆界、為地理而地理的模糊說詞罷了!) 。地理教育正好是台灣某些地理知識擁護者最有用的保命丸、還命丹:除了鞏固學術領土之外,還能享有龐大的教育經費資源、保有一定的學術消費市場,並以此確定還能發揮一些影響力。

  這影響力在上述所耙梳的脈絡中是確實存在的,而它亦進一步鞏固了地理教育在地理學界的勢力。然而,這種影響力並不能用來宣稱地理教育是地理的重要領域。因為這種影響力只是台灣舊有教育體制和師培制度的延續,地理教育只是占了台灣的這個歷史結構的便宜而已。而且由地理教育所框架出來的體系是封閉且狹隘的,更重要的是,它能自我增生、繁衍。在此,我借用我朋友的比喻,說這個體系就像蚯蚓一樣:它雌雄同體,能獨自射精與受精,繁衍後代。

  我認為,地理教育不該與地理學或說地理系綁得如此緊密。地理教育所指涉的並非地理。而且就我所參加的幾個會議所聽到的,發現地理教育的地理二字是極其彈性且容許填塞的字。現在,有許多人倡議將多元文化、環境教育或海洋教育丟到地理教育的大框架中,但這些東西事實上很難稱其為地理,若無法稱其為地理,那麼又為何能放到地理教育中?也就是說,地理教育中的地理在這裡究竟是什麼意思,是需要被釐清的。可惜的是,地理教育本身應涵蓋什麼、應教什麼,似乎定位不清。隨著社會觀念逐步改變,當有更多的東西要放到課綱裡的時候,地理教育似乎就成了一個最好的置放處,尤其與環境相關的課題,管它阿貓阿狗,反正環境議題環保議題聽起來和地理關係匪淺,丟到地理教育中準沒錯。在這種情境下,當它又在台灣的地理學界中形成一個能自我繁衍的體系時,只是讓人越來越困惑。

  前幾天有機會參加中國地理學會所舉辦的年會。回來後我直覺得地理年會應改為地理教育年會。這麼說有過於絕對的風險且說得嚴重了些,但大體而言台灣的地理學界的確存在這樣的傾向,中國地理學會年會只是一個體現而已。事實上,長久來看,這並不是好現象。若地理教育持續在地理學界鞏固體系,只想著如何搞地理教育維護疆界,那麼這個領域的知識生產恐怕有「遲緩」的疑慮 (或許可以想想如此知識生產的成果去了哪裡) 。如此體系所綿延的地理知識並無法因應當下學術發展態勢,我想,被淘汰或另立門戶或許只是時間遲早的事情。

  中國地理學會作為台灣幾乎唯一的地理學術組織,以地理教育維護了自身的疆界。它如此形態組織具體呈現了某種程度的台灣地理學界的主體性危機。還記得今年地理學會年會的開場論壇,名稱是「隱藏在99課綱下的挑戰」。在這場論壇中,提及許多地理教育面臨的困境與危機,其中一個重點,也是最common sense的,就是論及地理學的主體性危機。課綱中的地理是什麼?地理不見了?若不清楚地理是什麼,那我們到底在教什麼?諸如此類的問題讓人感到焦慮。不過,錯了。根據上述我所批判的重點,事實上,應該感到焦慮的,不是在99課綱中發現地理學的主體性危機,而是今天把地理教育議題納為地理學會年會的開場論壇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最大的主體性危機。

  在我對地理教育和地理學綁太緊而產生的主體性危機進行一些闡述與批判的同時,我認為也該是時候檢討我們對於國內地理系畢業出路與中學地理教師的狹隘想像。透過這種對現有 (意識) 結構的多重挑戰並試圖顛覆,才能鬆動既有的結構現狀。我們或許該問問自己,我們究竟是如何想像一位地理老師所應具備的能力?必然是地理系出身嗎?若答案是不一定,那麼地理系學生畢業後的出路,是否能有更多的想像?上述這些試探性的問題有些正被具體回應並落實,例如教育系學生亦可透過某些機制而成為地理教師等,然而這種狀態相對有保護主義的地理系所而言,算是相對少數。透過這些問題的回應與試圖改變,或許能在某個程度上解決我說的因地理教育與地理學綁太緊而造成的主體性危機。

  不過,針對地理學及其出入,或許更這麼說吧!念地理系這件事情為何會有相對應的工作?如果地理學是一門思考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的學科,那麼它應與哲學無異。若地理是一個重思考、重概念的學科,那麼那些技術將不是真正的重點,那麼它更應當不被任何既存之職業類別所侷限。現在這類念XX就做XX的想法,事實上是被一種功利主義的概念所強暴,使得我們只能以非常狹隘的方式思考並定位地理系,而無法重新置放地理系,無法使其與社會僵固的職業類別脫鉤。這個狹隘的思考方式,亦使得地理系反覆面臨惱人的就業問題:「念地理系可以幹嘛?」 (大家可以想想,這問題也就是每年台大杜鵑花節時,地理系學生最常被問到的問題) 煩人非常。對此,我認為我得說得更明白一點:念地理系並不能「幹嘛」。

  回到我在這篇文章中所要聲稱的,地理學的主體性從來不能被扁平化地思考,它確實有一個全球的地理學科爭辯脈絡,但我們亦要同時注意世界各地的地理學有不同樣貌或形式的主體性危機。我想我已經清楚地表明台灣脈絡的地理學主體性危機為何。我認為,明瞭這種在地脈絡的主體性危機是至關重要的,否則我們將無法區分當我們站在某些位置透過某些議題反身論及主體問題時,真正的問題卻在於我們的立足點上,這是盲目,同時也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情。



引用書目:

Clarke, K. C. (2011) Exploring the Past and Future of Our Planet: Not Bit-by-Bit but All at Once, The Professional Geographer, 63(3): pp. 320-324.
葉高華 (2008) 梭修賽斯的局勢,http://richter.pixnet.net/blog/post/21821868 [檢索日期:2012年4月2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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