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0日 星期日

從選手到教練

從高二參加地理奧林匹亞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年,期間念了地理系、地理所,如今還從事地理奧林匹亞選手的培訓工作。可以說,這些年在地理學界打滾的日子,一直都和地理奧林匹亞有密切關係,只是之於我的意義在每個階段都不太一樣。(本文刊載於2015年9月20日高中地理奧林匹亞臉書專頁


  自從高一升高二暑假參加過台大地理營後,我一心只想念地理系。也因為志向確立得很早,便很積極地蒐集相關升學資料,並想打場比賽。高二那年,地理奧林匹亞辦到第四屆。由於想試一下自己的能耐,便找了班上兩個同學陪我參賽。那時候比賽規則和現在很不一樣。每個選手必須先組隊打團體賽,進複試後到現場還打個人賽。當時沒有現在的野外考察也沒有multimedia test,更不像現在一樣全英文考試。

  在參加地理營後,我便覺得高中地理課本上的內容已經沒辦法滿足我,但真要我說出心目中的地理學的樣貌卻又很模糊。第四屆地理奧林匹亞給了我一個機會認識地理學。我說的認識,不是在於它提供了一個說法,而是在整個實踐的過程中誘發我去感受去思考地理學究竟是什麼。我們當時針對八卦台地的陸砂開採活動做區域分析。雖然我們找了資料、做了現地調查,但這些資訊對我來說像拼不起來的拼圖,一塊一塊的,不知道要怎麼把它們放在一起說個有條理的故事。我的地理老師阿嬌老師很有耐心,把手把地教我們怎麼寫報告,把蒐集來的資訊放到合適的位置。然而,我們不能只是陳述現象,還必須解釋並提出論點。我們用了一些概念,幾乎都來自課堂所學,例如物理風化中的減壓膨脹等。在她的引導下,我突然覺得地理課本的內容活了起來。地理學之於我,因為地理奧林匹亞的實踐,讓我深刻體會到它不只是名詞,而更具有動詞的意涵,指涉分析的過程。也因為我們後來在當年的比賽中獲得佳作,我個人受到很大的鼓舞,所以便毅然決然以地理系為目標邁進。

  後來如願上了台大地理系。大四的時候,有天有個朋友來找我,要我幫忙代課,說是地理奧林匹亞競賽的培訓課程。經說明後,覺得自己有些想法且那時算是入伍前夕,閒得很,也就幫忙代了幾堂課。退伍後順利成為這個團隊的正式老師一員,負責幫忙學校培訓地理奧林匹亞的代表選手。直到現在,也做了四年有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比起大多數體制內的地理老師,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因為我可以不受課本限制,教任何我覺得學生應該要學會的東西。我之所以用「東西」這麼模糊的字眼,是因為我教的東西常常超出地理的範疇,但就參賽本身來說,學生需具備的能力也的確不只是要對高中地理課本滾瓜爛熟,至少還要有初階的地理思想、嚴謹的獨立思辨能力以及英文寫作技巧。由於我在大學時期對文化地理學相當有興趣,且同時對台灣某些地理學傳統感到敵意,因此有些不顧地理奧林匹亞本身的高中地理教育典範來培訓學生。我想和學生們說地理學有多麼多采多姿,連性都有地理,同時也希望他們能夠以這樣對地理學的認識來思考這個世界。

  我退伍後接的第一個班有兩個學生,她們都是會自動自發念書的好學生,但我總覺得她們在思辨這部分有些扁平,於是我便把課程設計成「看電影學地理」的樣子,一起從《盧安達飯店》 (Hotel Rwanda) 看到希區考克的《驚魂記》 (Psycho) ,針對影像內容做討論,談非洲的種族衝突如何作為歐洲殖民的遺緒,也談電影中的地下室如何映照人們的恐懼潛意識。不過談電影不是只談內容,重點在於培養學生的思辨技能。在分析前,我先要求她們把故事情節與影像描述清楚,然後再針對運鏡和再現進行解釋。幾次進行下來,我覺得自己收到還不錯的成效。我記得在某次討論《盧安達飯店》的課堂上,有某個鏡頭隔著車窗帶到聯合國軍隊載走歐洲(白)人的車上的狗,有同學便立即指出那個描寫車窗的鏡頭不僅劃分出歐洲(白)人和非洲(黑)人的種族身分的位階意涵,同時還以車上的狗來突顯種族的階級意涵的殘酷。當時的學生不像我所描述這般文藝腔,但她的論點正是我所轉述的這樣。以國二生來說,能有這樣的表現令人驚艷,而我也從中獲得很大的成就感。這些討論內容看似與地理無關(其實還是要看怎麼定義地理),但我相信這個過程中學生有的「精準的描述」以及「切中要害的分析」是地理奧林匹亞選手必須具備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是藉由這個培訓課程來實踐一套自認為理想的地理教育。因為我個人的學習興趣,這個版本中參雜了很多文化研究的成分,少了很多地球科學的元素,但捫心自問,就地理奧林匹亞來說,我自認這課程內容有些失衡。

  我的第一個班的學生後來表現很出色,雖然這主要是得自她個人努力的結果,但我的培訓事業也因而有了全新發展,版圖從A學校擴張到B甚至C學校。接了新班級便必須重頭教起,而前面成功的經驗未必適用於每個新學生身上。而且我之前接的那個班算是從中間教起,其他老師早就把我原本不喜歡的自然地理課程給教完了,但現在新班級學生的自然地理可不能因為我而沒學好。經過和新班級的學生和家長討論後,我決定拿幾篇國家地理雜誌的文章和同學們做討論,從阿富汗的罌粟花田談到格陵蘭的氣候變遷,也順應同學們的興趣拿了些大學用書,搭配電影《KANO》來討論運動的地理學 (sports geography) ,從這些教材來和同學們討論地理學的幾個傳統。我因此有了機會接觸自己過去鮮少主動瞭解的議題,也因為講課而重讀大學的自然地理,進而能夠真正肯認自然地理作為地理學史的一部分來認識它,並且藉此重新調整對地理學的看法。對我來說,地理奧林匹亞不只是讓我實現一套理想的地理教育及教法,更讓自己在教學過程中有機會反省過去所學所想,哪怕是越弄越複雜,但至少慶幸自己能保有得以改變的彈性空間。

  以地理奧林匹亞培訓為職是我從沒想過的生活,但現在回想起來,即便自己後來做的是地理奧林匹亞不會考的音樂和性/別的地理研究,但地理奧林匹亞卻和我很有緣份,不僅啟發我對地理學的興趣,後來竟然還成為我能養活自己的專業技能。更重要的是,地理奧林匹亞還將我與某些人的生命連在一起,包括啟蒙我的阿嬌老師以及我的學生們。「老師與我」之於「我與學生們」之間的對應關係也因為地理奧林匹亞而跨時空疊影,令我常常在教學現場想起那個走路有些一拐一拐、陪我在彰化芬園挑水古道做田野且總是耐心教我寫報告的阿嬌老師的身影(雖然這時回憶若同時搭配那個荒煙蔓草杳無人跡的田野場景是有些怪可怕的)。這些經由地理奧林匹亞而有緣相識的人們也促成了現在的我。除了老師之外,學生們也給了我很多機會練習如何把大學用的原文教材簡化為國中生可用的版本,讓我知道要如何把不太好消化的學院知識轉化為他們有興趣的教材。這幾年我教學能力的養成很大程度上得力自這些人們。

  我在地理學界打滾的日子,當然不是只有地理奧林匹亞而已,但回顧這段歷程仔細想想,即便我後來的研究和地理奧林匹亞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地理奧林匹亞總是以不同的方式進到我的生命裡,至今仍深深影響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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