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5日 星期四

夜店田野番外篇 (1) 刻意之必要

因為人太健忘,也或許是因為有太多不解而必然選擇以遺忘的方式來求生,所以有些事需要被刻意寫下來。


  在我這兩三年從事同志夜店的音樂與性/別文化的田野工作的過程中,有許多與我相遇的人的故事,礙於我的研究論述主軸而無法被我涵括進來做更深入的追蹤和討論,但事實上他們在我的研究過程中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因為他們讓我有機會看到此路其實別有風景,提醒我不要專注在男同志們展演「C/娘」的經驗上。如果沒有他們,那我真的會錯過很多親身感受多樣的同志生活的機會。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這些相遇,那麼我可能會以為做研究這件事情就是一股腦地跟著我的研究發問走才是對的。要是我真的一直這樣認為的話,那麼我要迷失多久才能學會做田野的重點之一其實就是讓自己先學會怎麼迷路

  這當然是一個很後設的自我評價,但我真的慶幸自己與這些人們相遇。這些人,有些是原本計畫內可能涵括進來成為報導人的,有些是與我有類似研究興趣的,而有些則是不知怎麼著就這麼遇上的。在我的記憶中,能成全與這些人的相遇狀況有好多種原因。有些我還記得一清二楚,而有些已經模糊不可細考。

  如果我在這裡把這個做田野的過程拉開一個時間軸來看的話,這些人頻繁地出現在我剛開始做這個研究的時候。越到了後期,可能是因為我找到了自認為的具有代表性的樣本,便越聚焦在某些人的身上,且在寫作時間越嫌緊迫的情況下,更消磨了我再與他人偶遇的熱情。對我來說,這些沒辦法被寫進正文的人們的故事在我的民族誌書寫的過程中,常常是一種矛盾的存在。由於他們沒能被寫進去,便對我最後呈現出來的研究成果本身無用,但他們也正是因為這種無用而更顯得有用,畢竟如果沒有這些被我捨棄的故事,那我又要如何能進一步調整研究發問並找到合適的說故事的人呢?正是在這一點上,我一直沒辦法把這幾些人的身影給忘掉,尤其到了這個研究已有些初步成果的時候更是如此。

  而我之所以想把這些人與我相遇的故事寫下來,最主要是因為我認識到他們的故事是同志生活的某個側面。他們有的與我處在不同的世代,曾經因為同性之愛而被拖進警局毒打的;他們有的與我年紀相仿,與我有同樣的對於未來人生應該何去何從的種種焦慮,以及年過二五之後身體代謝功能逐步下降而同樣為那個鬧獨立的肥肚肚犯愁。他們有的因為性/別氣質與主流社會不容而苦苦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機會而陷入經濟困境;他們有的是不小心患上了不治之症,每到一定的時間便要吞下藥丸,日日受著我無法理解的身心煎熬。諸如此類等等等。這些人的故事一直在提醒我,我所關心的夜店裡展演「C/娘」的同志生活也不過是某個側面而已,而且這個側面本身便具有高度的異質性,那麼就更不用說那些除卻在我所聚焦的範疇之外的面向了。

  正是出自於這種想要把多樣的同志生活給呈現出來的自我期許,我便動筆把之前的田野筆記整理了一番,把這些我記憶中的故事給一個一個摘下來了。雖然說我把這些故事寫下來便在相當程度上好像忠實地呈現了某種同志生活,但如果認為這樣就夠了的話,那麼就又過於欠缺民族誌研究者應該具備的反身性思考。畢竟研究者的書寫是不可能客觀的,而總是涵納了我的觀察、我的理解、我的思考以及我的情感於其中。因此,就這點來說,與其視這些我寫下來的故事為某些人的生活描摹,倒不如說是我與某些人相遇時所產生的親身感知以及返向自我發現自己的經驗反思。

  我不知道我是否做好了心理準備來把這些人與我相遇的故事給寫出來,也不知道我是否做好了準備,把我私密的情感也跟著毫無保留地說出來。不過我相信,這些困惑和疑慮,終將在書寫的過程中找到可能的出口。或許那不是真正的柳暗花明,而只是一些不是那麼清晰的弱小螢光,但至少在我書寫的過程中,我曾經努力地想要去揭露那在記憶裡一直被自己巧妙迴避而又無法真正放下的思緒。如果我真的確實做到這一步,那麼應該是能暫時先放過自己的吧。

  這是我的刻意之必要,一種讓我自己確實活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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