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4日 星期五

「內地」的地理

身為〈從人口政策到排他論述:內地孕婦赴港分娩與出生公民權的文化政治〉的作者之一,我想來回應一下張針對研究對象的命名所提出的批評(2014年7月4日)。事實上,在我參與該研究與書寫的過程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個問題。曾有好友問我,為什麼要叫這些中國孕婦為內地孕婦。我知道他這個問題的真正意思,他是要提醒我台灣和中國實乃一邊一國,稱中國為大陸或內地實在是有自我矮化或被中國收編的嫌疑。他聽了我的解釋後,才明白地和我說了他的擔憂,但由於我給的說法其實不在他擔憂的範疇裡,因此他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不過張不一樣,雖然和我好友一樣都沒看過文章,但張卻帶點玩笑地對這篇文章提出以「內地」稱中國孕婦不甚恰當的批評,而非提問。看在我的眼裡,這其實是扣了一頂帽子。身為作者,也身為張試圖提問的對象(也就是「地理家們」)之一,與其站在一個作者回應讀者的角度來看待這個批評,倒不如把這個批評給問題化,或許更有意義。



  張的批評突顯了研究者命名跨地域研究之事件對象如何方能適切的重要問題,不過這個問題本身也反映了中港台之間的地緣政治議題。事實上,這篇文章不能不叫〈內地孕婦〉,因為在香港社會的情境中,多稱台灣所謂的中國人為內地人或大陸人。報章媒體如此,連香港城邦自治運動中被奉為本土派國師的陳雲在其著作中也多是採用這樣的稱呼,因此內地這個字在操演的意義上遂成了區別一國兩制下香港自我與中國他者的主體邊界。若不用「內地」這個字,那麼最好的替代方案恐怕是「大陸」,且絕對不會是台灣情境中為了標榜主體性而稱之「中國」。為什麼不會是以中國來稱呼?我以陳雲的著作為例做簡單說明。他在《香港城邦論》中建立某種激進的右翼港獨理論,這個獨立是在一國兩制下確保香港做為一個實體城邦的倡議,從而實現港獨。也就是說,香港認受一國兩制的存在,即便是像陳雲這樣具代表性之本土派人物,他所謂的港獨也不是一邊一國,而是要成為一個城邦而存在,要拿回對自己的治權,尤其是在邊界的治理上。雖然說香港的本土派有路線差異也有派別之爭,但從陳雲或者常民語彙中可以知道,「內地」是比「中國」還來得合適的稱呼,這是香港的在地脈絡所致。


  不過對現在的台灣來說,「內地」之所以是個敏感的字彙,兆發於要與中國撇清主權關係的憂慮情緒,尤其在太陽花學運後的這段時間可謂達到高峰,形成了一種講了這個字好像與賣台無異的文字獄氛圍。台灣何去何從是個開放的議題,仍屬未知數,但為什麼要是有人講到了「內地」或「大陸」便要這麼快地被迫承認犯錯並有受人公審感受的社會氛圍中?如果內地或大陸這樣的稱謂所彰顯的意義不過是用來區別當下台灣的主體意涵(進而可能滑動變成判斷誰是賣國賊的指標),那麼在什麼程度上,我們可以認受內地或大陸這樣的用字乃是台灣歷史無法割捨的一部份而無法輕易地將其他者化而割捨,也是現在乃至未來爭辯台獨該如何獨的不可忽略的重要議程?這說來話長,我建議可以參考同期刊登於《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的趙剛的文章〈風雨台灣的未來:對太陽花運動的觀察和反思〉。雖然我個人不是很同意趙剛的分析,但他的確提供了一個具冷戰縱深的解讀視角,可用來理解現在台灣社會之所以對內地這個字敏感的歷史原因。當然,這個議題還有更多的文章可以參照並促發思考,例如吳介民的《第三種中國想像》(與趙剛在許多論點上大不相同)。

  〈內地孕婦〉於命名研究對象上招致了張的批評,就批評作為一種技藝的層面而言,可以說是一種失準的批評,因為要是真的看了內文(即便只是摘要),我想應該不至於在「內地」兩字上做文章。即便《台灣社會研究季刊》寫的是台灣,但向來在其所刊登的文章上常常不受限於以台灣為研究區的研究成果,且再說為什麼在哪裡發表文章就要以發表的地域脈絡來命名研究對象,而不是以案例所置身的情境來命名呢?如果今天〈內地孕婦〉考量發表情境而把內地孕婦稱作中國孕婦,那麼〈內地孕婦〉所反映的地緣政治,究竟是中港的地緣政治還是中台的地緣政治?雖然我可以理解現在台灣社會看到內地兩字就觸動敏感神經的時勢條件,但我更傾向於把這樣的失準批評給問題化,來思考台灣社會現下何以走到這樣無能分別情況便對內地這類字眼產生巨大過敏反應的地步,也從這樣的思考中去看到香港和台灣對「內地」稱謂有態度上根本差異。這個差異是一個看到台港之間-尤其都在談獨立的問題時-面對「中國因素」時所呈顯出來的政治地景如何與各自與中國的關係史乃至與世界史交織的重要視角。在這個意義上,我寫這些字的重點不是在批評張對文章命名的誤解,我的重點在於把原本張不小心去脈絡地對文章命名所提出之批評給(再)脈絡化後去看到一個地緣政治的問題,留待日後繼續觀察和思考。

  如果是以張試圖召喚的「地理學家」的身份來回答問題,那麼我也連同以作者的身份做了回應。當然,我說的這個話只不過是我從事研究過程中的個人意見,不與另外兩位共同作者有關。


後記:


1. 據說張本人有看過原文。若有,那麼我對我在第一段所寫之沒讀文章一事表示抱歉。不過同時間我也很好奇,既然有看過原文,那麼為何還會冒出這個對於命名的問題?如果文章真如要考慮發表情境而必須置換事件脈絡中之語彙,改成發表地之常用語彙,那麼該篇成果所反映之地緣政治,恐怕不是中港而是中台。


2. 我知道張後來舉了個例子,來回應讀者解讀上的誤會問題,原文如下:


「內地」指哪?!是一個國家主權與認同問題。「外省人」在台灣,是指非土生的台灣人,是1949年後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可是「外省人」對法國人而言,是指巴黎以外的人(如馬賽等)。那麽法國人來台灣進行「外省人飲食調查」,所有的田調的訪談對象(本省人外省人原住民)都明確説1949年來的外省人嗜辣。法國人依此在法蘭西科學院社會學刊發表〈辣味系譜考:以外省人為例〉,會不會引發誤會呢?


我認為,「內地」無法和法國外省這個例子做對照。無論〈內地孕婦〉稱內地或中國孕婦,在台灣的讀者都知道就是從那塊「大陸」上來的孕婦,因此沒有所謂的誤會問題,也就是張所說的法國情境中的外省問題。張之所以認為內地有問題、有引發誤會嫌疑,是因為台灣與中國之間的主權與認同問題所致,也就是說,並不是指不知研究對象為何的問題,如此一來便不是法國外省這個例子所假設的問題了。就這個意義來說,我同意張所謂「內地」是一個國家主權與認同問題,但讀者為何要把別的地方稱呼所謂中國來的孕婦的方式放到自己的社會脈絡來把它問題化?難道在指涉該案例時不能用案例情境來指涉嗎?若都已經看了很久的文章說的是研究台灣的外省人,卻老是理解成法國情境所指稱的外省人,那我會認為這可能是理解力上的問題,要不然就是無謂的擔憂:我們何必必須認為讀者沒辦法依據文章內容來判斷其所指稱的研究對象究竟是誰。這究竟是對讀者的不信任,還是對自己在意識形態上的過意不去?無論是哪一個,我其實都覺得很自以為是。如果是對自己的意識形態上過意不去,那麼我要重提我在第一點提及的擔憂:該篇研究成果若考量發表地的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那麼文章所呈顯之中港關係必然是台灣視角下之中港關係,而不是一個從香港脈絡出發之中港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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