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1日 星期六

豪門地理家教日記 (1) 關於這份工作和這本日記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靠做中學地理教育過活的一天。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靠做地理教育過活的一天。現在我正幫台北市幾個私立學校做地理奧林匹亞競賽的培訓工作。一眨眼間,也已經四、五年有了。這個原本算是兼差的工作也成了能夠養活自己的專任職缺。

  自從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參加過台大地理營之後,我一心一意只想念地理系,並立志做一名專業的地理研究人員。要真的說我到底為什麼這麼想念地理學,我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類似什麼保護環境拯救世界云云,聽起來只像是我推甄大學面試的時候為了討好教授而硬說出來的場面話。或許對當時的我來說,想念地理就只是覺得這樣很酷,毫無道理可言。現在想起來,可能真的是這樣。雖然說地理學家這個頭銜聽起來的確很特別很酷,但因為沒什麼人真的瞭解地理學家到底有什麼用,至少在我求學經歷中生活周遭可沒有人想起聖艾修伯里的《小王子》這本世界知名的童話書裡有個說自己懂得海洋、山川與城鎮的地理學家,也沒有人真的因為地理資訊系統這類時髦的地理科技工具而覺得地理學和一般認為「很有用」的高科技產業搭得上邊,因此想以地理學家為職志,這大概和向別人說「我想變成跳蚤」是一樣的意思吧。即便如此,我還是樂在其中,甚至號召班上同學和我一起去研究八卦山陸地採土區,一同參加地理奧林匹亞競賽。後來如願念了地理系,而且很快地便意識到,大學地理系裡說的地理,和中學地理教育中講的地理,根本是兩件事情。過去的我一直覺得台灣社會之所以沒辦法好好認識地理學,實在是我們中學地理教育長久以來給人的特定印象所造成的,因此從大學開始便對地理教育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距離感。直到現在,這種距離感仍然強烈,但對於目前從事有點另類的地理教育工作的我來說,或許已經有了某種神祕的調適方法,否則我沒辦法對自己為何能在這份工作中總是幹勁滿滿並覺得充實快樂這件事情提出解釋。

  關於這種神祕的調適過程,值得我寫一本書或好幾篇文章大聊特聊,不過這不是寫日記的重點,也不是我這份工作最有趣的部份。事實上,它只是整個事業中非常非常小的一塊。我的工作最有趣的部份,就是它使我能以地理家教的身份進入所謂上流社會的生活,當個人類學家近距離觀察當代台灣新富家庭的教養文化。我想這很合理,因為我這份工作基本上就是這個教養文化的產物。因此,與其說是日記,倒不如說是田野筆記。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後來之所以可以在這個工作中混得很好,可能也要歸功於自己熱愛研究的個性。我想,這就是一種我剛剛說的調適吧!雖然說某程度上這種對事事感到好奇的心會一不小心讓自己太像一個偷窺狂,但如果我能夠把握這個機會,倒不失是個讓自己穿越階級文化藩籬以進行上流社會的民族誌研究的好辦法。而且很有趣的一件事情是,過去一直被認為冷門且在最近幾年大學指考登記分發越來越不受重視的地理教育,漸漸沒了所謂普羅大眾的市場,卻在上流社會的教育計畫中意外冒出了新芽,然後成長茁壯。這是當初我踏入這行的時候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情。在地理奧林匹亞競賽的包裝下,地理教育為何及如何獲得上流社會的青睞?地理教育被打造成什麼樣的教育商品?而這些父母砸錢送小孩上培訓課程的時候,究竟寄託了什麼在地理教育上?他們期許孩子未來成為什麼樣的人?那個期待和願景又是什麼?

  事實上,這些問題是最近才在心裡浮現的,因為最近兩三個月內我的案主從A學校擴展至BCD等校,這些學校有的是表面和平相處但若暗地裡打起架來可是會互扯頭髮的姐妹校。不僅如此,前一陣子還有中國偌大的教育市場向我招手,說他們也想搞搞這門生意。我的工作再也不是專屬於某個學校的秘密,而是已經在教育這個主題上成為某種上流社會的文化現象。雖然我也很好奇當前中國新富家庭的教養文化,且若真的成功進軍中國那麼我接下來大可靠這行吃飯,但在我腳步還沒好好站穩之前,任何生意版圖上的擴張想法對我來說都是危險的,畢竟教育這行嚴格來說是手工藝,或者說是某種相當耗費教育者心神的集體催眠儀式,甚至是必須要賣力演出並和觀眾高度互動的娛樂事業,不容許自己忽視人的心力有限而打壞了招牌。雖然我決定止步於此,還沒做好心理準備進軍中國,但光是把這些年台灣的這些學校對地理奧林匹亞競賽的興趣和投資,以及把家長、同學和幾位老師涉入在該教育產業的過程給說明清楚,我想就一本日記來說,也算是充實了。

  寫到這裡,我正為了這個寫家教日記的計畫感到莫名興奮。我一直很喜歡蘇西耶‧凡卡德希在芝加哥國宅與紐約城做的民族誌研究,以及芭芭拉‧艾倫瑞克化身為女服務生寫的底層生活紀實。我想到我之前用了幾個晚上的睡前時間,一連把凡卡德希的《我當黑幫老大的日子》和《地下紐約》,以及艾倫瑞克的《我在底層的生活》通通念完。由於他們書中的故事太精彩,導致我好幾個夜晚處於讀到好書會有的亢奮狀態而睡不著覺(顯然這些書不太適合作睡前讀物)。我幻想著我有一天可以像他們那樣,身體力行,從事有趣的田野工作,然後有條有理地把蒐集來的精彩故事好好地說給別人聽。當我讀著他們寫下的文字時,我可以具體感受到他們在面臨不同處境時做出的種種抉擇和身體行動,更重要的是在這些情境中所蘊含的引發我們深入思考某些議題的潛能,每每讀來都讓人覺得很受啟發。我想,現在正是我實現這個夢想的時候。即便我的家教日記裡頭沒有破落的國宅也沒有城市裡的陰暗角落,沒有黑道兄弟為了鞏固地盤而展開火拼的驚險畫面,也沒有在小房間裡夜夜擔心生意不好的阻街女郎的身影,更沒有會對我大呼小叫亂發飆的上司,有的是深山裡富麗堂皇的城堡建築以及一棟棟活像精品屋的別墅豪宅,一些看起來有點焦慮的、常被認為是(但實際上常常不是)虎媽狼爸的直升機家長,一些正值青春期的中二生小屁孩,以及幾個在台大就學中的地理老師,但有關於這些人事物所湊組而成的故事也常常不是一般社會大眾可以想像的經歷,我可以想見正在讀我的日記的人之後會覺得自己和故事主人翁的「他者的距離」絕對不亞於我們看待黑幫、妓女以及遊民等角色會有的疏離經驗。不過,縱使底層和上流同樣都是具藩籬效應的階級文化,但其中有諸多情節也會和一般社會大眾的生活經驗產生共振,畢竟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或多或少都有同樣的問題要面對,例如教育和連帶的各類晉升的自我期許等,因此這些以上流社會的地理教育為題的日記,同時是對上流社會及其教養方式的建構和解構過程,也是對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教育文化的某個側寫。

  開場白寫到這裡也已經差不多了,再這樣寫下去的話,只怕一些在書寫上已成習慣的假掰感十足的學術用字會越來越多。不過,在我為這篇序文做結之前,我想我得先下個關於研究倫理的但書。在這本日記裡面,全部的出場人物通通都是匿名,且在一些故事情節方面,我做了些許更動,尤其是時序的部份。這樣的更動是為了避免這些真實故事的當事人被指認出來所做的防禦性作為。我之所以說這是防禦性的,是因為這個市場很小且很特別,再加上我的幾個學生在該項賽事的表現非常突出,因此只要有些接觸的人,可能不難猜出部份出場人物的真實姓名。話雖如此,但我在日記中盡了很大的努力來防止這件事情發生。我不希望這些日記看來像是藍色蜘蛛網或玫瑰瞳鈴眼之類揭密意圖強烈的社會寫實節目,我希望的是這些日記能以我的親身經歷來組織一種思索教育文化的方式。

  現在,我需要的是一個和我的肚子一樣圓的句點,以及一個起點,來開始我在上流社會的地理家教日記。對於這個起點,若有什麼是可以選擇的話,或許就先從地理奧林匹亞競賽講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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