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7日 星期三

評紀錄片《看見台灣》:一個地理學的觀點



















  終於看了《看見台灣》。在台灣,念地理系的人,對齊柏林不會太陌生,這部紀錄片主打的鳥瞰空拍照片更是課堂中常見的教材,所以進電影院前,我已經約略想見這部片會是什麼模樣。不過《看見台灣》仍舊令人感到好奇,鳥瞰空照究竟要如何組織成紀錄片,以訴求人們珍惜台灣之美、永續環境?我的這個提問所關心的是被呈顯在觀眾眼前的影像及其依循的組構邏輯,而不特別著重「沒被看見」的部份,畢竟紀錄片能呈顯的鏡頭很有限,在它的訴求底下,一定有許多影像沒能被涵納進來(當然,為何有些影像沒被涵納,背後的因素是很值得討論的議題),但若要更聚焦地去談紀錄片本身,那麼我會傾向看它究竟如何透過影像和語言系統來組織其敘事。聚焦這種敘事邏輯,會觸及很複雜的再現政治問題,包括不可見性invisibility)的討論面向。這部份已經有一篇文章《看見台灣》,見與不見〉評得很到位,我就不再班門弄斧贅述一次。我試著說一些與這篇評論不一樣的東西。

  對我而言,《看見台灣》的確開了我的眼界,讓我以不同的視角認識台灣的美,不過它的影像敘事仍有些問題值得討論,以下是我對《看見台灣》最主要的評論。若視這部片為一公共議題,那麼它的議論空間是狹隘的,比較接近傳教,而這套傳教論述本身不是沒有問題,它看待人地關係的視角也是狹隘的,對環境問題並未提供什麼太新穎的思考養份(甚至可議)。

  電影一開始便有好幾個無名壯闊美景,令人不禁好奇這位在哪裡,很快的,擔綱旁白的吳念真開場便說,這些美景都取自台灣,人們未曾悉心發現,那是因為我們站得不夠高,因此要觀眾想像自己成為一朵雲或一隻鳥,一起鳥瞰台灣。這種鳥瞰的視角不同於其它台灣以環境為題的紀錄片,它是一種透視的概念,最接近上帝的視角。透過電影的鏡頭與旁白的說詞,觀眾也自然成為上帝。上帝的視角是獨斷的,不需與他人有關,因而視覺經驗可以開展的交互性[1]並不存在 (Berger, 2008: 21) 。這部紀錄片採用這種獨斷的視角撤銷交互性是個問題,不過交互性的不存在不全然來自觀看本身,亦是透過聽覺經驗所中介而成。

  紀錄片所呈顯的視覺效果,亦涵納聽覺經驗。用上帝的視角看台灣是一件事情,但透過文字和說詞來認知這些鳥瞰空拍又是另一件事情。旁白形容土地為孕育萬物生靈的母親(鏡頭帶到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們與動植物),但現代社會對土地予取予求卻造成萬劫不復的災難(鏡頭帶到滿是瘡痍的山林與受嚴重汙染的海洋河川,以及高度文明發展的都市景觀),最後則要觀眾為土地著想,以求人與環境共存共榮的永續未來(鏡頭帶到土地上的人們揮手微笑,以及玉山上原住民小朋友齊歌舞、登山客高舉國旗等)。這些鏡頭透過文字敘事而被組織成一套環境論述,這套論述講求情感,要觀者珍惜土地資源、愛護美好家園,以求生生不息。這些論述有簡化議題之嫌(相關批判請見第一段引述之參考文章)。然而,另一重要的問題是,沒有人會反對與環境共存共榮生生不息這類「永續發展」的美好訴求,畢竟誰會反對環境保護兼具文明發展的目標呢?因而,《看見台灣》透過鏡頭讓觀者成為上帝,同時又透過旁白讓觀者成為難以反對其論述的視聽者。如此一來,這部紀錄片獨斷了影像的詮釋,沒什麼可開展議論的空間,比較像是宣教。

  除此之外,這部片影像與旁白的搭配,亦清楚地區劃了人地關係為一裁切整齊的主客關係。旁白組織影像並賦予其意義,但細究這部紀錄片的旁白內容卻簡單地視人為文化而環境則歸屬自然。有句旁白大意說,要在文明開發和環境保護之間取得平衡似乎總有矛盾衝突。這種矛盾與衝突的永遠確立,意謂這部片在人地關係的認識論上,仍視文化與自然為對立的概念組。這種對立在這部片訴求「永續發展」的同時,使人與地成為分離的主客體關係:自然是一種物的、資源的概念,服膺人們(文化)的需求而存在。在這種看待人地關係的邏輯之下,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看見台灣》強調人們應克制「發展」的慾望(另一面就是要珍惜環境資源)以達成永續環境的目標。然而,如果重思人地關係-或說文化與自然的關係-能展開新的環境政策方針,那麼我們又要如何展開思考、討論與行動,而有「克制慾望」之外的應對方案?換句話說,除了呼籲大家愛惜資源這類老生常談的論述之外,我們還可以在這以環境為題之紀錄片,看到什麼更多樣的思考可能?它對人或對環境,有提出新的思考方式嗎?我認為這部份是貧乏的。(雖然這部片在結尾時提供了苗栗後龍與宜蘭自然農法的案例,但篇幅少,目的僅在突顯另類行動的開展。但同時這個舉例牽扯了另外一個問題:由於這部影像歸環境問題於個人的意念與行動,所以在具體行動的案例上著眼個人發起的運動,雖然我認為這些行動者很重要,但影像卻忽略結構性問題如政府與企業的社會責任等,如此看待問題的視角是很可議的。)

  以上,是我聚焦地理學關切的面向,對《看見台灣》所做的簡要討論和提問。若跟著導演的思維去走,上述評論或許對《看見台灣》來說是嚴苛了一點,畢竟現在很多人都做不到影片中強調的珍惜資源這件事情(包括我),但如果紀錄片的某種社會積極性是開展思考與行動,那麼對《看見台灣》提出不同觀點的解讀與評價(最好還有討論),便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雖然秉持著雞蛋裡挑骨頭的精神,我們還可以針對許多細節再另闢討論,包括對鳥瞰視角的再思考等,可以想見這是個綿延增生的議論空間,但就很簡單很直觀的意義上,如果這部片所呈顯的那些環境老問題,可以透過這次的曝光而再度被重視,也讓更多人願意去關心環境議題,那麼這部片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這樣或許也是美事一樁吧。


參考資料:
吳莉君(譯)(2010)。觀看的方式(原作者:J. Berger)。台北市: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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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力昕〈台灣符號、政治維穩、與國族性格―如此《看見台灣》〉





[1] 這邊所謂的交互性,指的是透視法(上帝的視角)與一般觀者的日常視覺經驗產生斷裂。透視法將現實世界的所有影像給結構起來,呈現在觀者眼前,但事實上,觀者僅能看到他所能看到的一面,因為他一次只能待在一個位置上(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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